案发次日,80多名民警组成的专案组开始紧锣密鼓的行动,由赫山区公安局长亲自带队,办公地点特意选在李尚平家附近。
前半个月,调查着实如火如荼。没过两天,专案组带头人一换再换——由局长变成副局长,再从副局长变成普通民警;办案人员一砍再砍——从最初80多人减至7人,再从7人变成4人。一个多月后,专案组只剩下最后一位民警——他是李尚平的高中同学。后来连他的手机也无法拨通,专案组逐渐名存实亡。李家人对警方破案的希望,从腾起到破灭,只消十来天。
李尚平家是教育世家。父亲李三保执教38年,当过29年校长;大女儿李尚家是小学高级教师,儿子李尚平、儿媳刘云娥都是中学教师。
一条人命,迅速击垮了这个不缺物质、不缺文化的家庭。没有犹豫,一家之主李三保带着妻子、儿媳,开始上访之路。湖南省公安厅、省教委、益阳市委市政府、市教育局、市信访办、市公安局、市人大监督办、赫山区公安分局……所到之处,尽是敷衍。
为了给儿子讨个公道,李三保什么都敢试,甚至给总理写信。
上了岁数,李三保夫妇每一次上访之路都异常窘迫。老两口往返长沙只带几个包子充饥,酷暑7月也不舍得买一瓶矿泉水。这样的窘迫,足足持续了六年。
他们四处搜集有关儿子案情的线索,任何细节都会刨根问底,目的很简单:希望政府督促公安部门尽快破案。有人自称是李尚平的同学,愿意帮忙跟公安局“打招呼”加速破案,让李三保准备10000元“活动费”。两人去了益阳检察院,对方拿了钱进去“活动”,让李三保在门口等。李三保再也没有见到这个人。一下被骗走4700元,当天回家后他没有吃晚餐,绝望再一次笼罩了李家。再绝望,李三保也从不在家人面前哭。忍不住了,他就借口出去钓鱼,在外面哭完了才回家。李三保不甘心。他想不明白,自己的儿子没犯法、没干坏事,为什么会有此遭遇?即便被诊断为肝硬化晚期,他还要坚持为儿子的死亡真相奔走。确诊110天后,2012年寒冬,李三保在遗憾中过世。△李尚平和父亲李三保的墓挨得很近 | 来源:澎湃新闻弟弟刚出事的时候,李尚家只知道哭——看书时哭,看见弟弟名字里的字哭,看见街上像他的背影也哭。除了哭,她似乎还丢掉了味觉,嚼肉和嚼胡萝卜一个味道,索性什么都不想吃了,10天瘦了6斤。
17年来,李家人颗粒无收。李尚家很清楚,自己的力量很渺小,但对手的能量异常强大:
同为“刺头”教师,17年前的李尚平案被再度关注,让李家人兴奋了好一阵子。73岁高龄的李母格外欣喜,一度消沉的李尚家也重新看到一丝希望。她决心要跟死神赛跑,在有生之年为弟弟伸张正义。
△李尚家在微博上拒绝网友经济援助,只希望早日真相大白多年前远走江苏重启生活的李尚平妻子,这一次又回到了益阳。除了为李尚平被害真相奔走,李家三个女人还有一个共同的诉求:李知道是一个聪明、懂事、沉默寡言的孩子。她们把李知道的聪明懂事归结于父亲李尚平的优秀基因,而沉默寡言则归咎于家庭的不幸。上辈人的痛苦由上辈人承担,是她们的共识。她们只希望,李尚平的独子李知道可以安全、健康、快乐地生活。她们更担心,曾经残忍杀害了李尚平的人,会加害李知道。17年来,李家人一直小心维护这份默契。李知道从未从家人口中听到关于父亲的只字片语,他对家人也刻意回避一切关于父亲的问题。
还在读小学的李知道突然问爷爷:“一个东西是破的好还是不破的好?”
李知道却说:“不对,是破了好,爸爸的案子破了就好了。”
比起打破家人习以为常的缄默,他宁愿自己去网上查父亲的案子。这么多年来,李知道从网上知道的信息,甚至比长辈们都多。
2003年4月,李尚平遇害第358天,央视《新闻调查》播出“一个教师的意外死亡”专题报道,媒体人石扉客在天涯论坛上开帖预告。如同今日年轻人在朋友圈打卡跑步、学英语一样,16年前的热血网友在这条帖子下每天为李尚平打卡,盖了500层楼。
李知道常常登录父亲在网上的纪念馆,浏览网友的悼念和留言。这个由网友自发为李尚平建立的纪念馆,至今已有26万多次访问。甚至直到17年后的今日,仍有人在上面留言。李知道比谁都更想知道,给他起名“知道”的父亲被枪杀的真相。
一个不惜性命追求正义的“刺头”教师,徒留“BBS时代死于反腐败的第一人”的身后浮名。是的,我们的力量太有限了。唯有我们率先不沉默,唤醒更多不甘于沉默的同行者。
南方周末,《仗义执言得罪领导 湖南一“刺头”老师被枪杀》,2002-07-18新京报,《湖南益阳李尚平案:一名“刺儿头”教师被杀后的17年》,2019-07-14澎湃新闻,《教师李尚平被杀后的十七年》,2019-07-11封面新闻,《湖南被枪杀教师消失17年:家人提心吊胆过日子 同事沉默怕挨整》,2019-07-18大众网·海报新闻,《专访湖南被枪杀老师李尚平的母亲》,2019-07-04议报,《我儿子绝不能白死 ——采访李三保》,2003-05红网益阳站,《赫山区:关注“一个教师的意外死亡”》,2003-05